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乐阅读 > 汉祚高门 > 0152 大而无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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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诚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,权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,但尤其如此,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为,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。今次调集宿卫兵围沈宅已是隐患不小,若真下令强攻的话,局势或会糜烂不可收拾!

    因此尽管心中已是气急,在心内权衡一番,情绪稍有平复之后,庾亮疾书一信,交给门生投入沈氏门墙内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会儿,沈家紧闭的门庭才缓缓打开,沈哲子自门后行出,身后跟着一众部曲仆役,手捧美酒果食列队而出,迥异于此前剑拔弩张的态势。沈哲子也知庾亮这人性格峻整,乏甚风趣,若真将之挤兑的下不来台,自己亦难有什么好处,姿态稍微摆一下可以,终究还是要适可而止。

    “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恶袭,已成惊弓之鸟。不意庾公如此厚爱,亲率宿卫护我门庭,实在感激不尽!特命家人略备餐食酒浆以飨将士,还望笑纳。”

    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,微笑着下拜道。

    庾亮听到这话后,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,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视片刻,才转身吩咐后卫将军周谟道:“既查无可疑踪迹,请周侯率众返回吧。”

    周谟听到这话,心中却是一奇,但见庾亮郁郁寡欢状,也不敢再多问,很快便下军令,让将沈宅团团围住的宿卫兵士们次第收拢撤出。

    宿卫将士们气势汹汹而来,不明所以而去,如儿戏一般。再面对庾亮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阴冷目光,沈哲子却是神情坦然,并不觉得自己有错。

    由这一点他更认识到庾亮的行为模式,遇到问题下意识要用强权解决,并不具备一个政治人物该有的迂回通达智慧。一旦遇到态度比他还要强硬的对手,引火烧身,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实。不要说在这风雨飘摇的东晋年代,哪怕时值天下咸宁大治的盛世年代,由这样的人出任宰辅都是很危险的事情。

    唐人修史言其智小谋大,才高识寡,倒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。

    幸而庾亮不能听到沈哲子心声,否则更不知会羞恼到何种程度。今次他想要以武力迫使沈哲子低头就范,最终却是自己难堪,心情已经极为恶劣,众目睽睽之下不便直言来意,径直行入沈宅门内。

    待沈哲子将之请入偏厅屏退众人,庾亮才一拍案几,勃然色变道:“沈哲子,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?”

    重兵包围沈哲子尚且不怕,更不惧眼下庾亮的虚张声势,闻言后只是一脸诧异状:“倒要请教庾公。”

    “请教?还是我来向你请教罢!”

    近来心神饱受折磨,庾亮早已心力交瘁,更无闲情以维持雅量气度,见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姿态,他当即便漠然道:“王法于上,名爵礼定,那隐爵隐俸乃是何物?你以此诡言邪说陷我三弟,还道自己无错?”

    沈哲子听到这话,神色也绷紧起来,正色道:“庾公请慎言!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圣人亦不言非隐逸之途,庾公系人望掌中书,岂可轻言此道诡邪!”

    庾亮听到这话,神色一滞后凝声道:“隐者来去捐俗,超然辞世,得意丘壑之中,自无俗尘侵扰。爵俸褒有功,赏任事,为臣者恪尽职守,爵俸为酬。此二者本属泾渭,向无瓜葛,你却将之混淆,蒙蔽视听,言诱愚民,裹挟成风,已成重祸,还要推诿!”

    沈哲子早就预防庾亮前来刁难,岂会被他言语锢住,闻言后便答道:“庾公之查,果如日月皎白之光。如此我倒想请问,何为宅录命籍?何为领户化民?何为大祭酒?何为将军??这些善治,难道也是王法礼制所定?”

    他所言这几种,皆为时下天师道传道的举措,大祭酒便为一地教首,入人家宅录取籍册,统领民户教化小民。将军?便是信众人家奉送财货兑换的符?,类似超市积分券,集此符?可?吏依次升为高等道官。沈哲子虽然不信天师道,但光他母亲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将军?便已经让他升至品级颇高的道官。

    天师道时下风行,就连庾家都颇多信众,倒也并非信之不疑,只是取一个求福禳灾的心理安慰。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规划举措,确实是犯禁良多,比如那宅录命籍,便不啻于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编户齐民。而且天师道所掌握的三吴民众户籍,应比朝廷所掌还要多!

    庾亮听到这话后,一时间却是语竭。他本身虽然不谄于道,但若由其口中说出非议天师道的话语来流传于外,却是可大可小的一场风波。因怯于发言,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沈哲子。

    见庾亮沉默,沈哲子便继续说道:“所谓隐爵隐俸,初衷之始,绝非敛财而自享,乃是济民于溺亡之善议。”

    “侨民南来,家业俱无,人丁离落,无田亩之产,无任事之酬,强横者聚众难驯,卑微者生计难立。纵得一时之济缓,却无长宁之善政,久则生祸。隐爵隐俸,以浮财而置恒产,使民心咸安,或附一时之善欺,绝非诡诈之恶事!”

    “以浮财而置恒产?恒产由何而来?我只见到亲亲相结,互为遮蔽,诈取人财!”

    庾亮冷哼道,语调却是有些松缓,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师道之道传,让他对于这个看似虬结的庞然大物忌惮之心稍减。此前他因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个隐爵隐俸而一筹莫展,得了沈哲子提醒,天师道如此风靡于世亦能相安无事。但一想到这隐爵隐俸牵涉的庞大返利,则又忍不住头疼。

    沈哲子听到这里,却是摆手笑道:“庾公此问,我却难答。我自己尚且年浅不曾治业,又怎会知恒产由何而来。”

    他就算早有套路,也绝不会在庾亮面前和盘托出。庾条那个家伙做事虽然不大靠谱,又颇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怪癖,但性格中总还有一点知恩图报的义气。似庾亮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,他是傻了才会对其完全信任。

    庾亮闻言又是一愣,旋即便意识到人家已经没有回答自己的义务。

    说到底,他今次来沈家寻衅,是因为沈哲子用这隐爵隐俸之议蛊惑了庾条。但人家却并未涉入此事,亦未从中牟利,而且关于这隐爵隐俸又给了一个尚算合理的解释。

    他若再纠缠下去,除非直接将这隐爵隐俸冠以阴谋作乱、图谋不轨的罪名,才好进一步去问究沈哲子。否则话讲到这一步,彼此已经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了。

    气势汹汹而来,先是气势受挫,然后对方一通狡辩轻巧脱身,结果最重要的问题一点没有涉到,谈话却已经无以为继。庾亮心中之苦闷可想而知,但他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对沈哲子发难。

    见庾亮长坐不语,虽然不开口,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,显然心情已是纠结到极点,沈哲子心内终于感受到一丝财大气粗的快意。

    他于家中历事以来,所面对的挑战和困难往往都是发生在自家势弱的方面。尤其今次入都备选帝婿,清望上完全不占优势,简直是被那些清望高门摁在地上蹂躏。今天终于在自家占优势的领域内得以扬眉吐气,而且吃瘪的还是当下国朝权势无双的第一人!

    这种幸灾乐祸的快乐,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。你来求我啊,求我我就看心情帮不帮你!

    沉吟良久,庾亮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放低姿态,解决眼前困境为先。他连连咳嗽,清了清喉咙,几番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:“今次入都,怎不去我府上?叔预虽然外任,曼之而今却在家中。你们彼此年龄相契,时常往来,亦不负父辈情谊。”

    庾曼之乃是庾怿的儿子,跟沈哲子虽然同龄,但沈哲子跟他老子都能坐而相论,跟这小屁孩有什么可聊的。但听到庾亮罕有的服软,想到第一次入都到他家时被冷眼以待,而后更有迫之入宫的前科劣迹,沈哲子心内顿时复仇快意。

    虽然心中已是眉开眼笑,表面上却还要作恭顺状,沈哲子叹息一声道:“不曾过府拜见,确为晚辈失礼。只是入都以来,物议沸腾,恶评缠身,实在不敢冒进唐突尊府,因而裹足不前,还请庾公见谅。”

    听沈哲子这么说,庾亮又感一阵头疼,沉吟良久后才说道:“帝宗难配,何如退访南北良家?你虽年浅不曾任事,但既为纪侯门生,又屡传才名于世,已是吴中难得英才,何苦迫己过甚?今次之纷扰,应可早有预见,本可不必如此啊。”

    “终究年轻气盛,不敢辜负天赐恩重。假使能有一二可取,岂敢自晦喑声而沽。才非所恃,能自立者惟忠义而已。晚辈本非淡泊清净之属,御笔所点,不敢惜身自持。”

    见庾亮仍不打算在选婿之事松口,沈哲子索性也不客气的重申自己意愿,让他退出,绝无可能!

    庾亮已是难得放低姿态,见这小子仍是如此冥顽不灵,心中恼意又生:“莫非南北高门,于你眼中俱为无物?”

    沈哲子则微微一笑:“岂敢目中无人,我览余子,不过是大而无当而已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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